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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无邪 2018-05-24

 《判我有罪》剧照


看见“可能的风险和不适”一栏里赫然写着:皮疹、瘙痒、白细胞减少、眩晕、颤抖、四肢麻木、痉挛和精神错乱……我开始安慰自己: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不会有差错的,然而抽血的手还是因恐惧而颤抖。

 

1


又是一个觥筹交错的夜晚,我挥霍着今早刚打到卡里的工资,朝九晚五兼职一个月的痕迹,在一个灯光忽明忽灭的酒吧里消失殆尽。

第二天我就后悔了。

天光大亮后,我扶着因宿醉而头痛的脑袋,看见远处奶奶孤零零的背影,觉得自己真不是人——年事已高的奶奶舍不得花上5块钱坐个三轮车去打吊瓶,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,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道——而这些钱在酒吧只能买几张纸。

我7岁时,父母就因性格不合离异,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。我性格桀骜,和爸妈也都不亲近,跟奶奶相依为命。奶奶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,而我能靠自己赚钱后却从未第一个想到过她。

我很想挣钱,挣很多很多的钱,让奶奶觉得她对我所有的好并非付诸东流。我每个月都会做兼职,放学去奶茶店收银之余,也会四处投稿,一个月零零散散的大概能有1000多块钱的收入,相当于一个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。这些收入奶奶都知道,可她却从未要求我“上交”,即使她能够支配的也只有爸爸每个月给的1000块钱、拮据到去买菜时还要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。

可即便如此,我花钱还是大手大脚。我习惯了花钱带来的快感,它也让我有了在人群中昂首阔步的底气,和一点点普通家庭所没有的优越感。那时候,很多同学都喜欢和我当朋友,因为和我出去吃喝玩乐,不用花他们一分钱。

高二到高三,我开始从网络贷款平台借钱乱花,最后也欠了一大堆债,曾经为了在人前摆阔,大手一挥买下的账单,如今张起了血盆大口向我袭来。

我没有了后路——奶奶要负担她高血压和骨质增生的长期医药费,连同我上学的学杂费,自顾不暇,我们连下一顿饭有没有着落都是个问题,我不敢对她提起这个事情。

催债电话越来越多,即使我不再和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去灯红酒绿的场所,生活也一样窘迫不已。那些平时跟在我屁股后头、但实际上比我有钱得多的狐朋狗友们,这时候都默不做声了,只是碍于情面,给我推荐了一些熟人的工作,要么是公司的前台,要么是送外卖的活儿,可没有一个足以抵消我高筑的债台。

 

2


去年5月,高三下学期,我看到了老A在朋友圈里发的一条动态:“4天5000元。”

我的心仿佛被什么震了一下,好像从此埋下了一颗种子,蛰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,一点点水分就能使它生根发芽野蛮生长,并且就此扭转了我的人生轨迹。

老A说的是一个关于临床试验志愿者招募的项目,住院4天,出院1周就能带着钱走——别人1个月才能赚到的钱,这种项目只要4天,确实让人心动。

不过以身试药,这不是小白鼠吗?我有点犹豫,虽然我缺钱,但毕竟还是惜命的人——万一出了意外,就是给我50万,我也没命花啊。

因为马上要参加高考,这事就暂时搁置了,我还是继续过着窘迫的生活。

恰好学校里有个同学的妈妈生了大病,家里没钱治疗,校长和老师们组织捐款时,我把自己3天的生活费全捐了——我自己也穷到需要募捐的地步了,但我想,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。

我开始把奶奶放进我的愿景计划里,让她享用我工资的一部分,她已经70多岁了,总是疾病缠身,我怕她等不到我大展宏图的那天。可催债的人冻结了我的账户,美名其曰“上门来询问情况”,奶奶开了门后一脸迷惑地回头看我,对方说明了来意后我脸都黑了——说白了不就是催债吗?我赶紧把门带上,示意出去说,要是让奶奶知道这事,事情就大了。

可奶奶还是明白了,她的血压突然飙升,头晕目眩,我连忙将她送到医院。这下更麻烦了,奶奶住院需要一笔钱,稳定催债公司也需要一笔钱。

那几天,我没去上课,连假都没请,急得快要一夜白头。

走投无路,我不得已拨通了老A的电话,问他最近有什么项目来钱快。老A很淡然,似乎早料到我会去找他,不过这并不重要,我在意的是,自己很快就能拿到钱了。


 ●  ●  ● 

我要试的新药叫“奥硝唑”,报名几天后,我们这些“志愿者”被安排去体检,筛选出身体条件符合的健康人进行试验。

参与药物试验的人都被要求没有烟酒嗜好和重大疾病史,太胖或太瘦都不能入选,还需要两周内没有服用过任何药物。我虽然经常熬夜和不吃饭,但庆幸的是我还是成功通过体检,被分进“B组”。

医院的工作人员跟我们讲解具体的流程:我们的身份会被严格保密,只用编号区分,我们会得到营养费的数额,以及我们最关心和害怕的、所要承担的风险。

医生和试验者进行一对一的沟通,并签署《知情同意书》,同意书里“可能的风险和不适”一栏,赫然写着:皮疹、瘙痒、白细胞减少、眩晕、颤抖、四肢麻木、痉挛和精神错乱……我突然有种悲壮的感觉,对这未知的试验充满了不安,但生活驱使我只能硬着头皮签下这份协议。

最大的安慰是医生告诉我,不管进行到哪一个阶段,我都有随时要求退出的权利。我也开始安慰我自己:三甲医院不会砸自己招牌的,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不会有差错的,然而抽血的手还是因恐惧而颤抖。

我“住院”前跟奶奶说,要出去外地参加几天比赛,已经拜托了一个好心的邻居帮忙照顾她,其实我在心里默默祈祷,我能健康平安地回来见她。

 

3


我们这群“志愿者”,每个人都像参与绝密行动的死士,视死如归。

临床试验中心的病房和普通病房不一样,这里的办公区域都必须用门禁才能打开,电梯也需要刷卡进入。住院期间有医护人员时刻守候,每个试验者都住单间病房,病房里有独立卫浴。

试验中心有专门供“志愿者”集中开会和体检的会议室。住进中心后,医院会提供给我们专门的营养餐食,每顿饮食都需要经过精确称量。我们不能私自抽烟、喝酒或吃其他东西,外出更需要经过医生的批准。

一系列的条款念完,我觉得这4天会像坐牢一样失去自由和尊严,但我别无选择。

在医院的日子虽然短暂,但无聊得可怕,目光所及除了看电视就是窗外的花园,我开始想很多以前根本不曾考虑过的东西——我存在的意义,我想要的生活,我荒废的青春。所以,这4天更像是让我的灵魂得以升华的一次短途旅行。

一次又一次的抽血化验、服药,机械的重复令人麻木。有时候,我会在排队抽血时和另外一个试验者聊聊天。他的编号是“14”,一个脸上总是挂着笑、肥胖得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。

他是一位“职业试药人”,“试药”就是他的生计。但是医院方面有规定,每人每次试验的间隔不得少于3个月,如果太频繁地尝试,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。

但是“14”总是能绕过一系列的审核程序,成功通过医院方面的筛选,这要归功于狡猾的中介——身高、体重、血压、温度,甚至尿检都能够偷天换日。“14”和不同的中介都有交情,像个黑白通吃的社会人。

他一边给我讲着如何绕过审核,一边继续挂着笑,洒脱得根本不像一个为钱所困的人。按他的话讲,他是被生活逼成了一个“佛系中年”。

我问他:“这样试药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?身体撑得住吗?”

他有点无奈地说:“七八万是有的,因为我都挑那些贵的项目做,贵的当然风险就高得多。有一回我刚做完一个哮喘药的项目,钱还没拿到,开车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,那一次差点把命都给送咯!”

我暗自觉得惊险,忙问:“这算副作用吗?那医院有没有什么说法?”

他惊讶了一下:“医院能有什么说法?要不是我一直纠缠,他们连点儿安抚费都不给!他们要的是新药能上市的成功率,我们当时很多人出现了副作用,跟他们说的时候,他们都装聋作哑的,我也看开了,能拿到钱就好,至于这条老命就看造化了。”

排队的间隙转瞬即过,很快轮到我抽血,聊天也就终止了。

 

4


那些冒着风险前来试药的人,除了一部分带着好奇的医学生,更多的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,冒险拿命去跟“小概率”赌博。

在来之前,我查过资料,新药上市有I、II、III和IV期4个阶段。几个阶段只有第一期的临床试验是面对健康人进行试验的,因此风险也是最大的。可本该十分重视的“后续观察”环节,却在之后被一笔带过了。短暂而又漫长的4天后,我出院了。

所幸的是,这次试验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副作用,只是住院时不见天日的疲惫,和因静脉抽血针孔累累的手臂,时刻提醒着我来过这里,有过一段灰暗得像被凝固的日子。

我看着建行卡里5000块的进账,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呼雀跃,只是觉得有些疲倦。

之后,老A告诉我,那次和我一起参加试验的一个人,因为身体的排斥反应,副作用很强烈,“现在精神状态都不好了,时常头疼失眠,甚至偶尔还会认不清人”。

我突然十分感慨:上天对我还是不薄,没将小概率的不幸降临于我。


 ●  ●  ● 

慢慢地,通过老A,我接触了越来越多的“试药人”。

在这个行当里,像老A这样的中介,是很多人不知道的一种存在,处于医院和“试药人”之间的灰色地带,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都做过“试药人”,明白这件事情的风险,但庞大的需求和高昂的补贴,最终让他们选择留下。他们给医院招募“志愿者”,并从中抽成——通常来说,一般的项目,找一个试验者能得到几百块。

朋友圈里的“志愿者”招募

国内只有100多家医院有开展临床试验的资质,所以这类的项目并不是很多。一般人听到要“试药”,都会下意识都皱起了眉头,在他们固有的观念中,“试药人”等同于小白鼠,等同于自杀。遇到这样的人,老A也不反驳,毕竟人已有的观念很难更改。

曾跟踪我的试验检测的医生告诉过我,在国外,参与临床药物试验是非常“神圣”的事情。这些“志愿者”被认为是推动医学事业发展的功臣,补贴十分优厚,完善的机制让他们不必担心产生副作用的问题,医院和政府会完全考虑你的利益。

可在国内,这个医生曾遇到过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,问对方要不要参与试药,能够完全免费地为他治疗,也多了求生的机会。可那病人冷冷地说:“试药?我才不要当小白鼠。”

医生无奈,但也理解。有些人宁死都不愿意信任科研,不愿尝试,生怕当了“小白鼠”,可每个人都这么想,那每年那么多面临上市的新药怎么才能造福病人?

于是,当我拿着钱给奶奶付清了医药费、尝过了一次甜头后,我决定继续参与这个或许称得上崇高的“事业”——除了“造福人类”,也许还有很多走投无路的人,正需要一笔小钱去拯救风雨飘摇的人生,而我将是那个递给他们稻草的人。

 

5


于是,我开始偶尔当起了“试药人”的中介,为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学介绍试药的项目,推荐一个志愿者至少能抽200块钱。

李雨是一个“211”大学的大四学生,已在一家公司实习,不好意思再跟家人拿生活费,实习的微薄收入,加上又有女朋友,生活入不敷出。情人节,他没有钱给女朋友买口红买花,女朋友嘴上没说什么,但李雨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失落,却不敢提。

认识李雨,是有回我们拼车刚好拼到同一辆,我一路都在电话里向人介绍一个药物试验项目,注意到他一直在盯着我专注地听,就交换了联系方式。果不其然,他考虑再三后,最终答应了参加那个项目。

我问他:“你为什么这么坚定?”他苦笑了一下,没有说话,我也就不再问,本质上说,我们都是一样的人。

李雨那次试的药是“10天7000块”,地点是一家全国顶尖的三甲医院,各个领域久负盛名的专家都往那儿跑。我不知道他以什么理由瞒过了家人和女友。体检前,我告诉他别紧张,太紧张血压会不合格,他点点头,十分顺从。

他问了几个关于试验的问题,每一个都和金钱有关——“什么时候能拿到钱?”、“是医院直接打钱给我们吗?”、“会不会扣什么费用?”

我反问:“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关心你做这事有多大的风险,你不想问问会不会出事吗?”

“我不在乎试验有几天、有什么副作用、在哪里进行,我只在乎我做了这个事能拿到多少钱。”

我一时语塞,只有缺钱的人才会跟钱死磕到底。

10天对我而言一闪即逝,很快我再次见到了他。他的胡茬变长了,脸色苍白。看见我,他裂开嘴干笑了笑。他给我看他满是斑驳针孔的手臂——他做的那个项目相对繁琐,每天需要抽血13次。他住院的每一天,都在护士的催促中醒来,然后去排队抽血,因为总是要抽血,所以护士在他手上埋下了滞留针,下一次抽血只需要套上注射器就行。

那次“试药”,他们的管制要严格得多:洗澡、灌肠、留影,有时候还需要拍裸体照,建立档案保存。说实话,这是一种对尊严的挑战。李雨对我说,有个女孩当场就甩手走了,可是没过多久,又自己跑了回来要求继续试验。

李雨带的行李被寄存在指定的地方,换上了和别人一模一样的病号服和拖鞋,他的编号是“6”,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。

由于试验者经常忘记自己的编号,所以一般医院干脆把编号印在他们背后,让大家相互提醒。有次轮到李雨去和医生谈话,里面喊了好几声“6号”都没人回应,还是其他人把他推了过去。

李雨说,医院的冰箱里面有牛奶、果汁,甚至坚果,而自己现在住的地方连冰箱都没有。不过医院里的活动室安装了摄像头,“志愿者”们的一举一动医生护士都知道,像是被囚禁。更让人难堪的是,采集尿样的时候,都得在女护士的注视下进行,以确保真实。

他最喜欢在休息室看电视新闻,到点的时候,护士会拿着托盘走进来,让他服药,医生示意他张开嘴检查口腔,怕他的药没有下肚,这样的话所有的努力就都前功尽弃了。


 ●  ●  ● 

一个月多后,李雨给我发消息说没什么副作用,用那些钱给他家里添了些东西,觉得这次的临床试验很有价值。

我也很替他开心。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,他们被生活逼上了一条路,所幸生活没有再给他们来场雷声轰鸣的暴雨。

 

6


7月底,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,我更努力地推荐人去试药好攒够学费。我凭着勤勉存下了一点钱,一部分还了债,另一部分给奶奶保管,希望她买东西时可以不那么卑躬屈膝,也算弥补了点自己曾经的荒唐。

可不久后,事情出现了转机。

有一天,老A给我发了一条短视频,是他去医院了解新的项目时看到的场景:远远看见医院门口堵了一大堆人,有人挂着横幅,有人推推搡搡。

看着视频,我心一沉,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。

老A发消息说:“从我开始做这个事情开始,就有了风险不可控的‘觉悟’。”


 ●  ●  ● 

几个月前,有个中年男人经老A介绍,在市内的一家三甲医院参与一个试验项目。因为那家医院的口碑一直非常靠谱,他也就没怎么上心,只是一个劲儿给那个男人“洗脑”。

那个人最终迟疑地签下了手里的那份《知情同意书》,但没仔细阅读条款里的药有多大的风险,也不知道自己将要试的药是精神类药物。

“不良反应上写着:致突变,严重者可导致昏迷甚至引起死亡……”老A感叹说,“难怪会开这么高的价,5天1万2,风险永远和回馈成正比!”

那个男人在“试药”过程里,先出现黄疸、发热,继而出现肝昏迷,最终治疗无效死于尿毒症。

老A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不知所措,第一次觉得他做这个中介是在造孽:“如果当时我多给他点儿叮嘱,多花点儿耐心,多问一句他识不识字,事情也许不会这么严重。”

老A多番打听,最后给那个男人的家人打了钱。介绍这一个人,他只抽了800块钱中介费,最后却给了3000块捐款。

也正是这一次事件,让我决定不再赚中介这个钱。因为一想到也许有一天,有个家庭会因我的“推荐”而破碎,我也会自责很久。我甚至想,如果可以重来,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踏入这条路,途径了许多悲苦的生命,听闻了令人唏嘘的故事,却始终无能为力。

我放弃了做中介,重新做回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幻想的少女,只是没有了当时的叛逆。我终于知道,如今我的满足和成熟缘何而来——那是生命的脆弱和世事的无常,给我上的最宝贵的一课。

我只想回家,趁我来得及,给奶奶煮一碗她爱吃的青菜馄饨。

编辑:许智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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